作者|刘思洁
编辑|陈思
“你不让我上课，信不信我杀了你。”周远冲进厨房，举起了菜刀。
顾之雅愣在一旁，她未曾想到，就因阻止他去上教练技术的课程，周远居然对她举起了菜刀。四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顾之雅仍旧觉得这是这段婚姻中，令她最心寒的事。
让顾之雅的丈夫周远与家人反目的，是一种名为“教练技术”的课程。
今年八月，32岁的年轻女投资人在一节教练技术课上晕倒后意外死亡的事件，将原本鲜为人知的“教练技术”课程，推入了大众视野。
教练技术课程起源于美国，后被引入企业管理领域。上世纪九十年代引入国内，号称能通过改善被教练者心智模式，让人的心智、潜能得到全方位提升。
然而，课程在心理学的包装之下，掺杂着互相辱骂、袒露创伤、两性亲密游戏等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课程内容。学员在环环相扣的课程培训下，一步步陷入教练技术搭建的“心理陷阱”中。
课程开发机构，通过学员们“感召”他人加入赚得盆满钵满的背后，是受害者难以抹平的心理伤痛，和因课程而破碎的家庭。
“完全变了一个人”顾之雅的丈夫周远，和多数典型理工科男生一样，不善言辞、情绪内敛。在顾之雅眼中，周远原本是一个积极上进，在专业领域仍保有钻研精神的人。
2010年女儿上小学后，她和丈夫在东莞开始经营一家灯具厂，干工程出身的周远负责厂内生产工作，她则在外跑销售联系业务。女儿成绩优秀，这让顾之雅骄傲：“我女儿有着深圳市排名前一千名的成绩。“
一家三口的平稳生活，在女儿上初一时出现了变故。
那一年，周远在朋友“感召”下参加了教练技术课程。顾之雅回忆，在课程第一阶段，丈夫尚未深陷，但已有所警惕的顾之雅，开始在网上搜索有关教练技术的文章。她曾将一篇文章中列出的教练技术与邪教吻合的十个特点，念给他听。周远听完，脱口而出，“我都中了”。
课程中的表演装扮（受访者提供）
在顾之雅劝说下，周远决定第一阶段课程结束后就退出培训。然而，抵不过学员们的软磨硬泡，周远仍偷偷背着顾之雅参加了后续课程。如果说第一阶段，周远还有所顾虑，进入第二阶段后，则彻底陷入了课程所构建的世界中。
一天上完课，周远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反往常，他主动洗起了衣服，并为顾之雅写了一封炙热的情书。顾之雅想来，那可能是为博取她支持的刻意讨好，后来才发现，这些反常的举动，竟是课程的要求。
课程不长，周远的变化却很大。日常生活的只言片语中，顾之雅发现，以往性情平和的周远，时常流露出对他人的冷漠和蔑视；面对生活的不如意，习惯抱怨和指责，却逃避直面问题。
中考结束，女儿以0.5分之差与深圳最好的高中失之交臂。据女儿转述，周远不仅未安抚女儿情绪，还斥责她“一无是处”。周远对此的解释是为了激励女儿。高一后，顾之雅发现女儿有割腕疤痕，提醒他多注意，却被以“我咋没看见”搪塞过去。
目睹了丈夫的转变，顾之雅开始研究起教练技术课程。她发现，在第二阶段课程中，为了摧毁学员原有思维体系，教练会大肆辱骂、否定学员；学员之间会被要求互相指出缺点。
丈夫似乎习得了这套方法，无论对家人还是员工，都变得苛刻，并认为这是“为了他好，是在激励他”。
在昆明开口腔诊所的李长东一家，也经历了与顾之雅相似的遭遇。李长东妻子同在诊所工作，参加教练课程后，对员工的一些小毛病吹毛求疵起来。有员工闲时玩会儿手机，她会板着脸告诉李长东，“你看看你手下的人这么懒散，你是怎么管理的。”
李长东妻子所参加的课程组织的学员参与的公益活动
在李长东眼中，原本心思单纯的妻子还突然有了野心。她对李长东说，生命短暂，要活在当下，实现梦想。而她口中的梦想，是要把自家诊所打造成连锁品牌。
2014年，昆明市西山区人民法院一纸民事裁判文书，揭露了一起因教练技术课程诱发精神分裂症的事件。司法鉴定和法院均认定，课程和学员患病在事实上有因果关系。
该案涉事公司，正是李长东妻子参与培训的公司。事发之后，这家公司改了个名称，便继续开课，直到2018年众鼎事发。
2018年深圳众鼎商学院被查获，是国内破获的首例以“教练技术”为名，通过非法有害培训实施精神控制的新型传销案。李长东妻子所上课程的公司，闻声跑路，从此销声匿迹。
逃匿前，该公司负责人发布了一则通告，写道：我深深反省，发现公司的训练确实对部分同学有一定的内心伤害，对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不必要的困扰和损耗。
李长东妻子所参与的课程跑路前负责人发布的通告
面对妻子要把自家诊所做成连锁品牌的梦想，李长东无奈地劝说，开店需要资金和人脉，这些条件他们现在都不具备。妻子却说，“你眼界太窄，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伴侣”，觉得李长东和自己已经不再“同频”。
因课程“介入” 破碎的家庭“不同频”，推远了家人之间的关系。同为学员的陌生人，却在课程所建立的圈子中，变得越来越亲密。
马小红曾参加过三阶段完整课程，培训时也与其他学员建立了较亲近的关系；参加完第二阶段的刘静文也认可，团体中，有一种难以道明的温暖。
教练技术课程中，学员常被要求无条件信任对方并分享秘密，短时间内迅速拉近距离。有的课程甚至让陌生学员两两结成“死党”，并宣称，“你在课程中和死党的关系能突破到什么程度，你在生活中和陌生人的关系就能突破到什么程度。”
上课现场情况（受访者提供）
男女死党同睡一个睡袋这样“出格”的事情，在课程所营造的氛围下，也变得稀松平常。刘静文记得，一名男性死党激动之时，会把手放到她大腿之上。在日常中涉嫌性骚扰的行为，她当时并未觉得不妥，只认为是学员间关系亲密的下意识举动。
而原本最亲近的家人，却在教练技术课程的“介入”后，渐生嫌隙。
当丈夫为了上课举刀威胁时，顾之雅才发现眼前这个人已经如此陌生。随之而来的，是家庭关系的瓦解。
因为工厂经营之故，顾之雅和丈夫长年异地，仅周末相聚。此前，两人感情一直和睦，但随着课程深入，顾之雅和丈夫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因分歧产生的裂痕越来越深。
如今，只有周末女儿在家时，才能享受短暂的融洽。女儿返校后，留下的只有夫妻二人间令人窒息的沉默。顾之雅心里清楚，这段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李长东的婚姻，也在妻子参加教练技术课程后解体。
痴迷于课程的妻子，在李长东眼中近乎荒诞。在课程第三阶段，学员被要求“感召”他人加入，妻子所在小组战果不佳，便去民政局蹲守刚领了离婚证的人，希望感化他们参加课程，挽救破碎的婚姻。
上课现场情况（受访者提供）
妻子试图挽救他人婚姻的举动，加速了与李长东婚姻的破裂。妻子的“神经质”，李长东的不理解，让两人在互相指责中度过了最后两年的分居时间。
在李长东看来，课程摧毁了妻子原有的思维体系，留下了一个新的却不成熟的思维体系。“就像美军打阿富汗，打了二十年，把阿富汗‘煮’得半生不熟，拍拍屁股就走了。”李长东这样理解课程对妻子的危害。
因教练技术课程导致的离婚案例不在少数。
高家琪曾是某教练技术平台的工作人员，在工作中开始接触教练技术课程。因丈夫反对高家琪继续在平台工作，两人冷战和争吵不断，最终也以离婚告终。失去家庭之后，高家琪才幡然醒悟，她被课程“洗脑”了。
在家属和亲历学员向记者的描述中，参加教练技术课程后会使学员陷入一种自我中心、欲望膨胀、潜意识只能看到别人缺点、底线被模糊、难以分辨好坏的思维“混乱”。
像高家琪一样，能从痴迷中“觉醒”的是极少数。多数情况下，受害者家属是最早察觉到课程问题的人，而愿意站出来讲述自己遭遇的更是寥寥。
女企业家李雪晴曾在四百多人的反教练技术微信群，向受害者们作过语音分享。几年前接触课程后，李雪晴放弃了本职工作，加入课程团队从助教一步步做到了教练。
李雪晴的父亲、哥哥以及爱人都在她影响下，接受了教练技术课程的培训。直到课程结束整整四年后的某一天，李雪晴猛然发现，家庭所有成员的事业都在下滑，这才模糊地意识到，问题似乎出在教练技术课程上。
她开始有意识地挖掘自己接触教练技术课程前后的变化，“课程学完后自我欲望膨胀，做人的（道德）底线在渐渐流失，很多常人看来不正常的东西，那时我都觉得是对的。”
李雪晴开始追求一种绝对的自由。而当生活和自己经营企业出现问题时，教练技术课程又告诉她应自我反省，从自身找问题。她陷入了欲望膨胀和自我否定的拉扯中，痛苦中曾试过服药结束生命。
“溢出”课堂的教练技术在32岁女投资人意外去世事件之前，虽然已有受害家庭结成反教练技术群组以互助支援，但这一群体仍游离于公众视野之外。教练技术课程的“藤蔓”，也在攀爬至全国各地。
据长期从事反传销工作的易铁统计，教练技术发展的巅峰时期，全国共有三千多家相关培训公司。这些公司多半以咨询、文化、教育培训公司的名义注册。学费高昂，完整三阶段课程需花费数万元，学员多为社会精英阶层。
课程甚至被一些企业和领导奉为圭臬。据记者多方求证，因女投资人意外去世陷入舆论旋涡的“LEGACY工作坊飞跃力”课程，曾出现过某知名饮料公司老板的身影，该公司员工也在老板推荐下成为课程学员。
上课现场情况（受访者提供）
某头部互联网公司创始人的妻子，也曾报名参加第一阶段课程，开课第一天发现不对劲后离开。更多学员则是互联网大厂的中层领导、美容院老板以及其他小公司的老板们。
程泽鑫在义乌做外贸生意。他的妻子，这几年在朋友蛊惑下陆续参加过不同的教练技术课程。妻子曾跟程泽鑫解释，在公司或者人生遇到问题陷入迷茫时，她就会被这些课程的宣传打动，总觉得上了课，说不定就能突破现在的瓶颈。
这也是教练技术老学员在“感召”他人时最易攻破的，人们在面对现实焦虑时的心理弱点。在他们的描述中，教练技术课程让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家庭关系和睦，孩子好学上进……课程是让你摆脱生活泥沼的“万能解药”。
让程泽鑫更觉警惕的是，教练技术课程已经渗透到了其他领域。
程泽鑫是某电商平台的入驻商家，几乎每个月，该平台都会组织商家参与他们举办的“成功营”课程。程泽鑫曾参与过一次，和教练技术课堂一样，会场被遮光窗帘围挡，在讲解政策和商业方法的同时，会穿插教练技术课程中的游戏。
那次“成功营”，所有参会商家被要求给伴侣写一封情书、献一束花。这正是教练技术课程中，让学员感恩家人的“标配”。
上课现场情况（受访者提供）
教练技术还被运用到企业管理领域，甚至成为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有领导自己体验后，推荐员工报名，看中的正是课程能让员工听话；有公司会定期举办课程培训。已从教练技术课程中走出来的刘静文，回看那段经历，将其形容为“驯兽”。
程泽鑫的表哥是一家工厂的老板，他和他手下的员工都学习过教练技术课程，工厂内挂着教练技术的口号，员工们每天早晨被要求集体背诵《弟子规》。
有商人还将课程运用到产品推广销售上。程泽鑫妻子常去消费的一家美容院，老板曾参加过北京一家教练技术课程，结课后将学到的方法用来推广自家美容产品，同时还会推销其学过的教练技术课程。
接触了太多学习过教练技术课程的人和公司后，程泽鑫认为，这些所谓的提升班、心灵培训，是融合了传销、成功学特点的“复方神药”。
未成年人，正在成为教练技术课程的触角伸向的新对象。
程泽鑫妻子所参与课程的一家公司，已经分别开发了针对女性和孩子的课程。他身边有朋友把孩子送去了少年班，原本活泼开朗的孩子却在课后变得木讷。
广东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刘永生的妻儿，同时参加了相关课程。一天，孩子突然和刘永生说，“以后我要挣大钱。”刘永生心生疑窦，便追问上课内容，孩子却告诉他，“老师说了要保密。”
刘永生妻子和孩子所参与的课程内容（受访者提供）
如今，尚在念小学的孩子每天埋头书桌前，与父母和同学的交流甚少，生活中似乎只剩下了学习。学校老师找到刘永生，表达了她的担忧，“你家孩子怎么性格变孤僻了，虽然成绩很好，但每天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们得多注意。”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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