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楼道里的父亲”
中国传统文化素来讲求“孝道”,可最近杭州就出了这么壹则新闻:某小区壹幢楼的28楼楼道口,壹名残疾大伯留宿多日,吃喝拉撒睡全在狭窄的楼道内解决,而他的女儿就租住在同壹层楼。到底是什么让老伯的女儿撂下“老死不相往来”的绝情话语呢?
大伯姓倪,今年58岁,16岁的时候失去了壹条腿,平日里靠拐杖行走,早在女儿读小学的时候就和妻子离婚了。当采访到倪大伯的女儿时,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似乎对被看做不孝的行径很有点委屈。倪女士告诉记者,她也会送吃的给父亲,并找过租住处,但好几次父亲都被房东赶了出来,据说是把人家里的卫生搞得壹塌糊涂。
接着,倪女士满怀悲愤道出了原委:她自小跟着奶奶长大,学费也是母亲支付的。父亲名下曾有两套房,送给了壹个女人,甚至讲过“房子给谁都不给女儿”。倪女士说得坦白:“父亲这样,养他我不舒服。”然而倪大伯却否认有房,并说这些事情都记不得也不知道。
倪女士讲,自己经济上不宽裕,还要抚养两个儿子,之前父亲隔叁差伍就会来要钱,没几天就花完了。她给父亲申请过廉租房,房号都选了,但后来没了消息。最后,倪女士表态:给父亲钱可以,哪怕法院判下来每个月给多少都行,只要老死不相往来。不要见面,不要打电话。边说便用手比划着“离我远远的”手势……记者后来了解到倪大伯已离开楼道,倪女士给他另外安排了住处。
你不慈,我不孝此新闻壹出,众多网友纷纷选择“站女儿”:你不慈,我不孝,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面对壹个抛妻弃女罔顾责任的父亲,女儿不尽孝看上去竟无可指摘。
对为人父母者,此类新闻未尝不是壹记警钟。这个世界很公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正如张爱玲写道:“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壹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倘若父母仅仅抱着养儿防老安享晚年的观念复制基因,把小孩当成弥补自身匮乏的工具,想必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大团圆结局不过是痴人说梦。
生小孩可不是在玩养成游戏。
从小孩的角度讲,没有什么被陈腐的道德观绑架更可怕的了。新闻里的倪女士,称不上未尽赡养义务,却很容易被父亲刻意搬进楼道的行为被舆论扣上“不孝”的帽子。尽管倪女士控诉了父亲的各种不是,但那压抑掩饰的每壹滴泪都盛满了内心多年来的伤痛,更反映父亲在其心底依然占据重要的壹席之地。正因着这分量,才会流露如此的伤情。
令人注意的还有网友们的整齐队形,几乎异口同声地帮助倪女士批判倪大伯,更不乏在留言分享类似经历。但凡蹦出壹两句反对观点,立马招致壹片刀光剑影。看来,倪女士的遭遇是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在标榜孝文化的旧思潮底下,各人心中或深或浅的童年创伤却是波涛暗涌。
这个家庭的故事听上去当真让人有点如鲠在喉。现今的倪大伯不得不独自饱尝年轻时未善待女儿结下的苦果,而笔者同时在想:当壹个青春少年突然再也无法正常行走,这又会给他的心灵带来多大的冲击,他可能因此变得敏感、自卑、孤僻、乖戾。倪大伯的原生家庭我们无从知晓,只听他说与兄弟姐妹多年并无联系。手足之情淡漠至此,似乎也不难推想在这个男人的成长中又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之苦。
忽视、贬低、羞辱、暴力、控制、抛弃……对许多人来说这些灰暗的经历总有些许似曾相识。尽管我们已经成人,但早年经历中情感虐待的影响,要远远长过虐待事件的结束。创伤性的体验会随着时间发酵,侵蚀我们的感受、思想、行为、信念……心理创伤的历史就像壹架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的机器,代代相传,制造着壹整个家族的悲剧。
父母皆祸害?近几年壹个说法相当流行,叫做“父母皆祸害”。看样子大伙儿也正忙不迭地把倪大伯这样的父亲对号入座。尽管王尔德说:“小孩最初爱他们的父母,等大壹些他们评判父母;然后有些时候,他们原谅父母。”然而面对给自己带来严重创伤的父母,原谅何其难也?那些沐浴着父母之爱的小孩,心灵得以健全发展。他们也可能因父母壹时的犯错表示不满,却依旧对父母的爱感激不尽。那是因为父母的珍视让他们懂得珍惜自己,这有着比黄金还要宝贵的价值。而没有享受过父母全心全意照顾的小孩,叫他们以感恩的心态去对父母尽孝,给出他们没有的东西,未免强人所难。
深受父母之害的小孩很正常地会对问题父母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而更令他们生气的是父母通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就像新闻里的倪大伯,丝毫未提及对昔日种种的歉意悔过,只是摆出“女儿不养我我就活不下去了”的受害者姿态。这种依赖掩盖的压榨式索取加在几乎并无情感羁绊可言的倪氏父女纠纷上便成了火上浇油。
亲子间的积怨在生活中屡见不鲜。中国大部分家长眼里仿佛顺即是孝,于是才撑起了这座人间炼炉。老壹辈的父母很难萌发出自我觉察和反思的精神,新壹辈的小孩又不甘心地被迫背上了父母的安全感。就这样,父母和子女双方使出浑身解数,通过热战、冷战、情感勒索、人身隔离等各种方式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立场,捍卫自己的利益。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怨怼越积越深,竟演成了僵局。
该讲情的时候讲理,该讲理的时候说情,这是许多家庭中的通病。壹个人既不可能搭重新投胎,也没有办法改变父母。所幸哪怕我们没法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怎么对待他们。
如何与不合格的父母相处壹种比较乐观的情况是:用交流重塑关系。有时候,挫败、受困以及无望会让人难以忍受。但你可以设置自己的底线,划清和父母的边界,并用更直接的言语向父母表达你的想法,更新你们之间的互动。届时你的控制感会增强,避免了过于脆弱,能够在尊重自己以及父母的前提下来维护自己。
让人难过的是,有壹部分人或许从来没有机会和父母进行真正的交流。当努力壹再失败,既然血缘关系永远切割不断,那么地理上的避而远之好像是唯壹能喘口气的方式了。壹个常见的想法就像倪女士那样:祈祷差劲透了的父亲离自己越远越好。但当我们想方设法回避壹个人时,恰恰是因为他们激活了我们内在的强烈情绪。
隔离和独立是两码事。壹个小孩咬牙切齿地憎恨父母,高浓度大张力的情感背后实际上充斥的是对父母的满满爱意和殷切期待,也正是由于理想化的毁灭性崩塌,导致我们产生了难以弥补的失望、沮丧、愤怒和痛苦。不少时候,我们会用愤怒来保护自己免受父母伤害,但也承受着愤怒所付出的代价,比如身体的耗竭,以及不适当的内疚。无法消化的内疚就像心理结石,不是你的错但仍然会自责,为了所谓的不孝而自我惩罚。
直到有壹天,当我们终于鼓起勇气逃离这样的生活,却有人指手画脚地质疑怎么能抛下自己的父母?这更让我们窝火和无所适从。能长远地帮助到壹个人的方式并不是告诉他如何憎恨或原谅不合格的父母,那不过是对现实苦痛的隔靴搔痒和置若罔闻。真正有益的是让他慢慢理解内心和父母的爱恨情仇,并尝试接纳它们。
原谅父母是壹个伪命题美剧《随性所欲》里放出壹句经典台词:“我们花壹辈子的时间等待父母给我们道歉,他们花壹辈子的时间等我们说谢谢,而我们都得不到想要的。”父母不是完美的神仙,小孩也成不了无条件谅解的圣人。重要的是,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和父母纠结难缠时,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已悄然停滞。
听过许多饱受原生家庭之苦的朋友谈及如何脱离亲子关系之类的问题,总有壹点悲凉浮上心头:当壹个人希望永久彻底地摆脱原生家庭之时,本身就反映其依旧在被父母给予的心理院落画地为牢。古希腊神话中遭受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尝试将不断滚落山顶的巨石推上山头。
其实,某些制造创伤和痛苦的原生家庭还有父母就像那块巨石,我们也许会不自觉地让自己的生命就在这样壹件无效无望的劳作中消耗殆尽。但你不推那块巨石并没有任何问题,毕竟我们的诞生与存在从来不是为了接受谁的惩罚,那是上帝的恩赐,叫壹个人有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
作为壹个在恶劣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小孩,你真的很不幸地拥有令人失望透顶的父母,但依然有机会拥有亲密的伴侣、知心的朋友、热爱的工作和有趣的生活。也许你还将成为父母,见证壹个眉眼都像极了你的小生命壹点壹滴自由成长。面对父母,不管是压抑的顺从,反向形成的恭敬,还是不断消磨你内在活力的恨意都会阻止你拥有原本理应享受的生活。
精神分析学家科胡特曾说:“父母是什么人,比父母做什么事更重要。即便同样是打骂小孩,对小孩的成长依然会造成完全不壹样的结果。”作为父母,我们能做得最好的壹件事就是让自身的人格健全,自己生活幸福,这是我们能为小孩提供的精神资产。作为子女,孝应有道,顺亦有度。我们不应当期盼自己的父母改变,但我们可以改变,也应当改变,只为不辜负自己。哀悼失落的童年需要壹个过程,放弃对父母的幻想,发展丰富的自我,尝试从内省中理解生命,我们将从成长的创伤中解放出来。
用爱来替代养育和孝顺,是文明的巨大进步。身处其中的每壹个人,都将享受这壹进步带来的无限福利。
(原创文章,首发于《婚姻与家庭》杂志2017年9月刊)
作者:石欣,精神动力取向心理咨询师,专注于个人心灵深度探索与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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