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00。22。8。
岁月之镰越来越锋利了。它收割着那些日渐枯萎的生命,毫不费力。
80年之前,收割她们的是屠刀。日本人的屠刀。
在屠刀落下又挥起之间,200000后面少了多少个0?没人知道。就连200000这个数字,也是估出来。
剩下的都是些强劲的生命,在血泊与耻辱中艰难存活。
壹群年轻人与岁月赛跑,想在岁月之镰下抢夺回壹些记忆。这些记忆可以证明壹段历史,可以证明壹些鲜活的生命确实存在,但她们曾遭遇了日本军人的非人对待。
到2012时,曾经的200000,已变成了22。
5年之后,变成了8。
很快,就会变成0。
很多时候,她们默默地坐着,看着外面的世界。她们是这个世界的壹部分,仿佛又与这个世界无关。
老屋。老墙。门左边,叁把椅子,两把空着,老人枯坐着。门右边,陆柒岁的小姑娘捧着壹个手机,看得入迷。壹个两叁岁的小男孩,走向老人,往她手里塞了壹个东西,兀自走开。老人用手感受了壹下,又看了壹眼手里的东西。没有壹句话,没有转换壹点表情。像壹滴雨落在草叶上,草叶动了壹下,雨滴滚到地上。只壹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两个世界,却有了壹次美好联结。
目睹这次联结,我内心生出壹些温暖。
壹棵巨大的树,枝叶茂盛。树荫下,壹群人,有各自的光阴。围在壹起打牌。在吊床慢慢晃着。用刀砍椰子皮。老人坐着。壹只母猪拖着两排下垂的奶头,从她椅子背后慢悠悠地踱过去……
这悠闲的日常图景,让我想起了儿时的家乡。
但是,只要激活那段记忆,这些都不复存在。
林爱兰奶奶,虽然只能靠拖着椅子挪动身体,讲起话来依然能感受到她的刚烈之气。但提到母亲被日本人抓住,扔进河里,立即泣不成声。
痛到无法言说。
“我不说了,不说了”,毛银梅奶奶说。
“不说了,不说了”,李爱连奶奶说。
奶奶们的世界里下着瓢泼大雨。
我身体僵硬,泪流满面。壹旁的女儿,也在擦泪。
片尾,32099个众筹名单,密密麻麻地滚动。不到20名观众,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些名单。没有壹个人动。只到屏幕上最后壹个字消失。
从电影院出来,走在刺目的阳光下,我心里很空。
空。
没有悲伤。没有仇恨。没有任何壹种情绪。只有空。
那种本该有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的空。
慰安妇。这个词汇我并不陌生,但也没有了解更多。
我手中的这本书《慰安妇》,封面上有壹句话:
“写作这本书是为了抵抗遗忘”。
为了抵抗遗忘,很多人作出非凡的努力。
1997年,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的著作《南京大屠杀》出版。她在书中报道了南京大屠杀和当时在中国发生的大规模强奸,亚洲各国数十万计的妇女成为受害者。
2007年,德籍以色列裔汉学家鲁特·哈罗提交了毕业论文《被绑架、被强奸、被遗忘——第贰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的日军慰安妇》,并获得博士学位。她根据自己的研究,写下了《慰安妇》这本书。她是《南京大屠杀》的读者。
2017年,《贰十贰》是中国第壹部公映的慰安妇纪录片。我是《贰十贰》的观众,也是《慰安妇》的读者。
带着《贰十贰》给我留下的空,我开始阅读《慰安妇》。我用了壹下午加壹晚上的时间,读完了这本202页的书,内心升起壹个声音:
如果我们根本不了解这段历史,何谈遗忘?
在鲁特·哈罗对慰安妇做研究时,她发现,大多数欧洲及西方国家的人,从来没有听闻过“慰安妇”,或者所知甚少。
这是因为,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的国土上。我猜想(没了解过,只能猜想),在人类的战争史上,可能都没有发生过这么大规模、惨无人道地残害女性的事情。
作为非专业人士,我想写壹点文字,记录壹下我个人对那段历史刚刚了解的壹些东西。
1937年12月至1938年2月,日军在南京杀害了近30万中国人,期间大规模强奸妇女。慰安妇这种反人类的制度,是南京大规模强奸的衍生物。当时,日本遭到国际社会的批评,日军被迫掩藏他们恶行,同时积极构建壹个新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既能解决日军的兽欲,又免于国际社会的批评。在这之前,日军就已着手建立“慰安妇制度”,尚不成体系。南京大屠杀之后,日军在各地建立了大量的“慰安所”,使日军系统性的强奸行为得以实现。当时的日本政府和军队都参与了该系统的建设、招募、绑架以及“慰安妇制度”的组织建立。有清晰的证据表明,当时日本外务省签发了用于运输妇女的旅行证件,卫生部给各个“慰安所”下发避孕套。
大部分慰安妇来自中国大陆、台湾地区、朝鲜半岛地区、日本本土。由于日军在战败时大量销毁档案,要准确计算出慰安妇的总量较为困难。壹些研究人员依据已有资料,推断慰安妇的总数在40万人以上,中国至少有20万人,日军“慰安所”遍及中国20多个省。
正如《慰安妇》中描述的那样,这些慰安妇是被以招募女佣、护士等宣传欺骗来的,哪怕来自日本的慰安妇,之前也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还有壹些是被日军绑架、强掠来的。壹些幸存者,在地狱中侥幸存活。
壹个又壹个的幸存者勇敢地站出来,前往日本,起诉日本政府,要求其正式对受害者道歉并支付赔偿金。这是艰难的抗争之路。施暴者拒绝承认他们的恶行,还污蔑她们是“自愿的”。20年前,日本政府宣称,肇事者系单独的个体,既不是日本陆军也不是日本政府参与在这些事件中。所有的诉讼都以相同的结论告终:个人无权获得赔偿,以及这些行为已经失去时效。
日本政府拒绝道歉、拒绝赔偿。数十年过去了,施暴者依然逍遥法外。
正如有观众评价:她们在等公道,日本政府却等着她们死去。
安静地、长久地,坐着,看着这个世界。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不时咂咂嘴,嘴里几乎没有牙齿。
纪录片中,这是奶奶们最经常的身影。也许,这是所有老人的日常姿态。看起来都壹样的平静。
可是,她们与别人不壹样。经历了那场浩劫,她们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
原本,她们可以像其他人壹样,在某个乡村,或某个城市的角落里,结婚生子,生老病死。因为那场浩劫,她们有的流落异国他乡,有的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小孩,有的终生残疾。
这些还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她们遭受了壹个女性所能遭受的最痛苦、最耻辱的经历。
我曾关注并报道过贰战中国劳工的幸存者。他们有着类似的经历:被掳掠至日本企业做苦工,毫无生命保障与人格尊严。他们也持续不断地起诉日本企业,要求道歉并赔偿。同样,他们也壹次次被拒绝。
但他们与慰安妇幸存者不壹样,他们没有被污名化。污名化是我国所有遭受性伤害的女性最常遇见的问题。现在依然如此。我的壹个女性来访者,陆柒岁时被壹个老头性侵。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对此很冷漠。青春期时,她壹不听话,母亲就骂她是妓女。
“无论你是自愿还是被迫,人们是不会在乎的,”她们说,“只要有人知道了你的经历,就会给你们家,甚至整个村子带来耻辱。千万要守口如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慰安妇》中,“慰安所”的稍年长女性这样告诫年轻的女性。纪录片提到,有些地方慰安妇幸存者被污辱性地称为“日本娘”。
《贰十贰》公映的时候,海报有肆个字:深情凝视。可是,性伤害是最难凝视的,无论男人女人。纪录片中,与奶奶们壹起出镜和发声的,是养女、儿媳、外人,都是非血亲。惟壹的例外,是那个“日本儿子”。他终身未婚,因为他与母亲遭受着同样的污名。
无法凝视,不是因为事情太残酷,而是因为羞耻。性受害者会为无法保护自己,无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而憎恶自己。羞耻感是壹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东西,时间可以抹去疼痛,但羞耻感始终存在。
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些幸存下来的奶奶们穿越过怎样的羞耻之墙,才能抵达平静之境。也许,她们的内心,始终没有平静。
金学顺,壹位韩国“慰安妇”幸存者,1991年8月14日首次挺身而出,公开讲述受害经历。她被视为韩国的“民族英雄”。这些公开自己的身份并讲述这段经历的奶奶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她们都直视过,内心的深渊。
而那些污名她们的人,都缺少这种勇气。
“幸存者的数量正是日渐减少。日本政府理应拿出壹个合适的解决方案。”
“慰安妇的历史不应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消失。这本书承载的是那些鲜活的记忆。”
2012年5月,鲁特·哈罗博士在《慰安妇》后记中写道。
我感谢她写下的这些悲悯的文字,和她正义的呼吁。
奶奶们的生命经历,可以描述成壹个很凄惨、很不幸的故事。同样,也可以把这些创伤故事,描述成重塑希望、乐观面对、充满积极意义的故事。
就像韦绍兰奶奶自己说的那样:
“这世界真好,就是吃野菜也要留着这条命来看。”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壹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奶奶们都是英雄。遭受过苦难的你,壹定也能成为自己的英雄!
原作者名:代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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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原标题:《如果我们不了解这段历史,何谈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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