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面包有个奇特的姓名crazy bake(张狂面包)。更奇特的,是制造它们的面包师:一群精力病患者。
面包房里,八九个人都戴着白帽、白口罩,系着白围裙,站在桌案四周,各自搓弄面团。作业人员介绍,傍边一位是专业面包师傅,其他几位都是精力患者。但几分钟后,他们一交叉走动,谁是师傅,谁是患者,就再也分不清了。
面包房里的现象推翻了咱们对精力患者的刻板形象。他们并非疯疯癫癫、满口胡话。在安稳时,他们神志清醒,能够做面包、卖面包,能够和你评论朴树的音乐、鲍勃·迪伦的特性、周国平的文章,甚至会照料他人的需求和感触。
“张狂面包”是北京市朝阳区精力病保管服务中心(下文简称保管中心)的一个恢复项目。
“做面包今后,患者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保管中心主任杨云说,“但要真实融入社会却困难重重。”
例如,保管中心曾测验在居民小区租房,作为团体宿舍,协助他们恢复日子自理能力。此举令居民恶感,不少人的观点是:“我不轻视精力患者,但不要住在我的小区里。”这项试验坚持了近10年,终究仍是中止了。北京海淀区、广州、深圳等地的相似测验都遇到过相同困难。
做面包、租民居本是过渡手法,终究目标是让精力患者回归社会。但至今,他们仍旧在关闭的铁门背面做着面包。回归自我易,回归社会难,精力患者恢复之路仍然绵长。
刚开端,他们觉得
自己做的面包不会有人买
面包师在包装面包。余晨扬 摄
一道朱红的大铁门将保管中心的小院和外界离隔。铁门一旁是另一扇铁门。能够自在收支的,只要作业人员和院里的一笼鸽子。太阳一升起,鸽子就结队飞到户外寻食,吃饱了便在小院上空回旋扭转。
面包房地点的保管中心,地处北京市东五环外的朝阳区黑庄户乡,向东几里便是通州。小院占地7亩,前后3进平房,住着190多名处于恢复期的精力障碍患者。在面包房作业的,是其间病况最安稳的几个。
早上7点多,面包房开工。炉子烧上水,烤箱开端预热,不一会儿,屋里就已热火朝天。冬日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分布在氤氲的水汽里,映得面包房好像一幅逆光的油画。
“画布”中心站着宋跃。宋跃50岁,精力障碍患者,在保管中心日子了18年。他是面包房的开创职工兼主力。此刻,他把手中的面团揉成了长条,两手各拎一端,左一搭、右一搭,只几秒钟,就编成了麻花状。“这种面包叫challah(白面包),长得像咱们的麻花,所以也管它叫麻花。”宋跃说。
他又指着案台上刚刚出炉的一种大面包说:“那是rustic Italian,rustic意思是村庄,便是意大利村庄面包。”他走曩昔,耳朵靠近冒着热气的意大利村庄面包,说:“你听,面包里还有声儿呢,噼噼啪啪,像篝火在焚烧。”
面包房里肉桂的香气渐浓。“cinnamon rolls(肉桂卷)快好了。”一个个英语单词从宋跃嘴里蹦出来。他倒不是成心做作,原本,张狂面包项目开始由两位欧洲志愿者——伊万、娜塔莎建议,面包产品都延用了英文名。
伊万后来回想说:“刚开端做面包的时分,他们(精力患者)觉得我比他们还疯。他们从没做过面包,也没有爱好学,觉得没人会买。而我会做,我能够教他们,我便是想他们有点作业做。”
伊万、娜塔莎想入非非的点子居然成真了。光从面包房里充满的香味就能判定。宋跃的搭档老赵也是患者,担任烤箱。他看看墙上挂钟,坚信肉桂卷能够出炉了。他左手翻开烤箱箱门,戴着隔热手套的右手取出托盘。屋里的香气一时更浓了。另一位面包师告知咱们,今日做了12个肉桂卷,客人预定了10个,多出两个,所以递给咱们一人一个。咱们一片片扯开,放入口中,甜味一点点分散开来,伴着黄油的芳香,当然,还有肉桂。
听到客人啧啧称赞,他们才意识到此前屋里一向太安静。“杨莉,今日怎样没放音乐?”有人问一位壮硕的女面包师。“我怕影响他们。”杨莉答复。她口中的“他们”,便是指咱们——采访张狂面包的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
杨莉52岁,看起来要年青得多。她是全中心仅有获准运用手机的患者。每次烤面包,她都会把手机连上蓝牙音箱,播音乐给咱们听。今日她怕影响采访才没放。传闻访客并不介怀,轻柔的钢琴曲随即响起。“这是肖邦的小夜曲。”她说。
将近10点,终究一炉面包出炉。宋跃和他的伙伴将牛角、肉桂卷等小面包码在托盘里,火锅、麻花、法棍等大面包逐个装袋,再贴上crazy bake标签。大面包要送给预定的客户,小的则运到20多公里外的德国使馆校园零售。
德国使馆校园是两位欧洲志愿者帮助联络的,从2005年起,每周二上午零售一次,十多年来从未中止。宋跃贴完终究一张标签,刚好10点。他们要赶在11点左右孩子们下课时摆好货摊。
十几分钟,一百多个面包卖光
面包师傅吕文海开车,宋跃和老赵两人坐在后排。这辆长城小轿车是用卖面包挣的钱买的,至今快10年了。
轿车沿着村道向西。宋跃回头向车窗外看去,只见道边原先一字排开的村舍现已变成红白相间的瓦砾堆,就像一列多米诺骨牌,从村口一路倒下,立刻就要轮到终究一枚——保管中心。
保管中心地点的黑庄户乡苏坟村正在全体拆迁,100多户乡民大多现已搬走。比及开春,保管中心也将迁到更远的市郊顺义。
穿过瓦砾堆,轿车驶上公路。后排座位上,老赵眯上了眼,手里的核桃转得咯咯响。宋跃的目光从窗外回收,也闭上了眼。
宋跃和老赵都是2000年后进的保管中心,尔后与世隔绝,去德国使馆校园零售是他们在中心以外仅有的活动。这是令人羡慕的美差,由于190多名患者傍边,除了杨莉,只要他们能每周一次跨出铁门。
宋跃说,起先很想四处看看,可患病日久,爱好渐失。他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北京遍地地名都知道,但曩昔十几年外面国际彻底变了,现在这些当地到底是什么样,他们全然不知。对他们来说,“北京”仅仅一个了解的称号。
一个小时今后,车开进了德国使馆校园。装满面包的托盘一摆上桌,十几个孩子就排上了队。他们是德国外交官和德企职工的子女,从一年级小朋友到高中生都有。
宋跃管卖,老赵管收钱。买面包的孩子们或用英语或用汉语,宋跃则相应在两种言语间切换。刚过10分钟,带来的100多个小面包现已卖掉多半。老赵手里攥的钞票也越来越厚。
这时,排到了一个混血小女子,七八岁容貌,棕色头发,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她指着托盘里的牛角面包说:“要三个这个。”宋跃取过一个纸袋,正计划把三个面包塞进去。小女子又说:“要三个袋子。”
“一个袋子好欠好?吃的时分一个个拿。”宋跃问。
“欠好,要三个袋子。”小女子不同意,嘴角仍带着笑。
宋跃摇摇头,喃喃自语:“袋子便是这么造完的。”听起来像抱怨,但很明显,他满心高兴。他喜爱这些天使般的孩子。
小女子拿起三个纸袋,分给身边的两个小女子一人一袋,然后一同走到周围空位吃了起来。
过了两三分钟,她又走回宋跃面前,问:“半个面包多少钱?”宋跃笑而不答,对老赵说:“她跟我恶作剧呢。”
在德国使馆校园卖面包十多年,他们太了解这帮孩子了。宋跃说:“德国女孩小时分都淘。咱们刚来卖面包那一年,也有一个小女子,跟她一般大,不买面包,就在托盘里捡面包屑吃,吃完了还问咱们,能不能送她一个。见咱们不愿,她上来就踩咱们脚,踩完就跑。一晃好多年曩昔了,前几年她再来买面包时,现已出落成了窈窕的大姑娘,温顺地问‘我能不能买一个这个’,那声响特淑女。”
这一天,只用了十几分钟,100多个面包便卖光了。排在部队终究的几个孩子朝空托盘里瞧了瞧,撇撇嘴走开了。
三人回来保管中心时,已过饭点。他们来到邻近的一家小饭店,吕文海点了一碗刀削面,宋跃、老赵各点了一碗回锅肉盖饭,总共40元。
简直一切家族都对立他们回家
下午的时光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杨莉外出赶集回来,她之前坐了4站公交车,去郭家场的集市买了生果,趁便“打理了一下”——花38元理了发。她病况较轻,并且状况安稳,因而保管中心主任杨云给了她最大自在:能够用手机,能够上网,能够单独外出,能够自己煮饭。这些都是其他患者没有的权力。
此刻,她坐在床头,手捧周国平的自传《年月与性格》。这是她最喜爱的书,读过好多遍,她说能从这本书里找到自己心灵的影子。
书上有这样一段话,她划了线:“我原是一个易感的人,简单为情所困,跳不出来。我又是一个天分失望的人,从小就想逝世的问题,简单看破红尘。因而,我面对两层的风险,既或许毁于色,也或许堕入空。我的终身实际上都是在与这两种风险作斗争,在色与空之间寻觅一个安全的中心地带。”
患病前,杨莉在出版社作业,有一个相爱的男友。“1996年,咱们原本计划成婚,我去算卦,人家说要到1999年才干结,比及了1999年,状况都变了,咱们一差二错地分开了。从那今后我就一向一个人,觉得一个人也挺好。我原本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后来变成了冷漠的人。”她把书放到床上,正好遮住了床布上印染的英文单词sensitive(灵敏)。
她说,在面包房作业今后,跟着和宋跃他们的往来,逐步找到了正常日子的状况,“感觉原本的自己又回来了”。即便如此,她也回不去外面的家了。她说:“外面没有亲人,这儿便是我家。”
许多精力患者即便有亲人,家也难回。几年前,北京海淀区精力卫生防治院评价了300多名住院患者,以为其间150多名契合出院条件。医院随后举行患者家族座谈会,但简直一切参与座谈会的家族都对立患者出院。院长李秀文回想,有的家族当场责问医院领导:“你们怎样能让患者回家呢?回到家咱们管不了他……”
图为保管中心的宅院。 宰飞 摄
社区居民不接收“半途宿舍”
他们把这儿当成永久的家
杨莉把保管中心当成永久的家。她床头的墙上,钉着两排白色书架(这也是杨主任给她的特别待遇)。书架上,还有一本《年月与性格》。杨莉说:“这本书借过给宋跃,他后来找不到,我又买了一本,然后他又找到了还给我,所以有两本。”在保管中心,她和宋跃最聊得来。“他很有水平,会英语、会歌唱,做过大学老师,还开过小公司。”她说,“宋跃经常回想患病前的人生崎岖。”
宋跃此刻正坐在男病区的房间里,看着鸽子在空中转圈。若不是吉他刚刚坏了,他会弹唱一曲鲍勃·迪伦的《Blowin' in the Wind》(《飘扬在风中》)。
一个人要阅历多长的旅途,
才干成为真实的男人。
鸽子要腾跃几重大海,
才干在沙滩上安息……
他说:“我不喜爱那些软绵绵的love songs(情歌),我更喜爱这些勉励的。还有一首《冬风》,也是写男人的沧桑,我太喜爱了。我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般男人的苦和累我只能去猜,没有阅历过,但我敢说,必定不简单。”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成家?有啊,我也从前做过这样的dream(梦),我也是个dreamer(梦想家)。”说着,他拿起枕头,显露枕套上的英文印花dreamer。
他说:“成家的事很杂乱,假如看对眼了,先交朋友,那就不能蒙人家吧?有这个病,要跟人家真话讲吧?这就触及到社会的接收程度。有一件作业我形象十分深入,便是在进行‘半途宿舍’项目的时分,有几个大学生帮咱们做恢复活动(贴墙纸,装修房间)。那天,他们要去别的一个当地做公益,有个女孩掉队了。我就告知她,那几个女孩刚走。她问我,‘您是担任这儿的义工吗?’我说,‘不是,我跟他们相同,是在这恢复的患者。’她脸色变了,回头就走。”
宋跃说的“半途宿舍”是精力患者融入社会的另一项测验。2007年,保管中心引进了意大利和我国香港的恢复经历,在邻近的东旭新村租了一幢别墅做团体宿舍,几名安稳时的精力患者在医师的照料下过居家日子。他们要学习理财、煮饭、买菜、打扫卫生。
宋跃、杨莉等都曾是半途宿舍的舍友,用杨莉的话说,在那里住有“过日子”的感觉。半途宿舍项目于2017年完毕。关于完毕原因,保管中心和患者都不乐意多说。但至少有一个原因是清晰的:社区居民难以承受和精力患者住在一同。
北京海淀区精力卫生防治院的半途宿舍也遭遇过相似阻力。李秀文说:“咱们没想到,居民的反响那么激烈,拒交物业费、水电费,不允许患者出门。咱们继续了一年,真实坚持不下去。”
2017年,民政部会同财政部、卫生计生委、我国残联起草的《关于加速精力障碍社区恢复服务开展的定见》清晰提出:到2025年,80%以上的县(市、区)广泛开展精力障碍社区恢复服务,这是精力障碍患者终究脱节疾病、回归社会的重要途径。但国内一项学术查询标明,39.6%的人以为精力患者应与社区其他人阻隔。
就在2017年,在半途宿舍住了近10年后,宋跃重回保管中心,再次和外界阻隔。
下午4点多,朦胧的阳光照进房间,照在他颇像艺人陈道明的脸上。他入迷地望着窗外。天上,鸽子三五成群,自在翱翔。
(注:患者姓名为化名)
作者:宰飞 余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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